2015年4月24日 星期五

【短 ‧ 創作】夢


武陵何處訪仙郎?只怪遊人思易忘。
從此時時春夢裏,一生遺恨繫心腸。

這天,我想起十幾歲時那個夢。

一個男人,在我夢裡,我忘記了他的臉,一張陌生的臉。可是依然清楚記得他手掌的溫度、他用柔軟的唇親吻我臉頰、我風吹的髮絲繾綣著他的手指,還有他身上的那股香味。
醒來以後,我失魂落魄的近一個月,就像是杜麗娘,鎮日鬱鬱寡歡。現實中的孤單、不順遂與不愉快,都讓我無比想念那個男人,我的柳夢梅。我開始常常對著空氣說話,幻想著他就在我的面前,我每天呼吸的時候想的就是那個不知名的男人。我好想知道他是誰,但我記得他的香味、他的體溫,卻無論如何也不記得他的臉,那張陌生至極的臉。

「下次見。」他揉揉我的頭髮,我記得夢的最後,我站在一條路的尾端,他就像電影鏡頭一般的,身影越來越遠。我看著他的背影,我始終相信那個下次見。

但他再也沒來過我的夢裡。

他的左手,一定在我右手小指上紅線的另一端,我揣想著。我時常摸著右手小指,幻想著他的左手一定感覺到有些發癢、有人在觸摸他,或許他會用他的右手輕輕的抓著癢,而我觸摸小指的左手食指指尖,就會跟他碰在一起。


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,生生死死隨人願,便酸酸楚楚無人怨。

直到我遇見了那個男人,他收留了我。
我喜歡他。那個男孩他溫柔,不是那麼的帥氣,嘴唇厚了點、皮膚黑了點、鼻子大了點,他很高很高,對有些矮的我而言,必須要抬頭才能看見他的臉。我最喜歡讓我的右手與他的左手合照,他有一雙不修長卻溫暖厚實的手,但手的長相其實不是重點,重點是,我看見了那條紅線,就在他那有著整齊指甲的左手小指上。
「妳瘋了。」那一天,他離開了。他對所有研究室、認識的人說,說我是個糾纏他糾纏不休的瘋子。我不懂,真的不懂,他對我的好,收留我、餵養我、有潔癖的他偶爾還讓我沒洗澡就睡在他的床上,說那是我的特權,這些,都是騙我的遊戲嗎?

當人生,夢一場。

「他一定不是柳夢梅。」我想。
所以我繼續等,我等待。然後出現了很愛我的男人,男人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,但是不夠,依舊不夠。不是愛不夠,而是我心中的無底洞填不滿。他才不是柳夢梅呢。柳夢梅應該是聰明、英挺、為愛負責,而不是無止盡的在每一次我們相擁而眠後,叫我吃下會流血的藥。所以那天晚上,我留下訊息,我離開了。我斷了所有給男人聯絡的方式。

我跌跌撞撞,然後遇到了好多人。為了我養貓的他、為了我願意離開原本生活的他、為了我願意送禮物讓我開心的他,還有他、他、他、他……他。

浩態狂香昔未逢,月斜樓上五更鐘。
朝雲夜入無行處,神女知來第幾峯。

直到那一天,我遇見了柳夢梅。我不是在牡丹亭遇見他的,可是我還是很開心,他身上的味道,一定就是柳夢梅。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,他總是在那些接近中午的早晨──我尚未睜開眼就嗅到他的味道,喚醒我,然後在過了中午後去吃早餐,他從不捧著我,但也不貶低我,彷彿我一直以來都在他生命之中那麼的理所當然;彷彿我尋找他的那些日子從來沒有空白;彷彿順理成章的我能夠一直下去。

海天悠、問冰蟾何處湧?玉杵秋空,憑誰竊藥把嫦娥奉?
甚西風吹夢無蹤!
人去難逢,須不是神挑鬼弄。
在眉峯,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。

但我還是離開了他。並不是他讓我不夠滿意,我甚至可以為了他死亡,就跟杜麗娘一樣。但是他真的是柳夢梅嗎?雖然身上的味道一樣,我抱緊他也跟夢中一模一樣,可是他不夠愛我。應該說,我因為害怕失去他,而離開他,或許沒有得到,就不會有失去。得到以後的心心念念那麼虛幻,而我們之間的一切就像風箏一般,有一天,線一定會斷,那麼倒不如,我先截斷這條紅線。

紅線,在風中飄盪,我的柳夢梅他快速的找到了一個娘子,或許是他夢中相呼應的那個杜麗娘。而我的紅線,也被人拾起,另外的男子擁抱我。離開柳夢梅,我不安的心、躁動的魂,在心頭縈繞的那些恐懼,都已經消散。或許夢終究是夢,對我而言,這也是一種解脫,離開了患得患失的痛苦,每天都要捧起來嗅聞的夢,逐漸遠去,慢慢被我遺忘。